写文的人假正经。

【民国】男菩萨

一九零二年,时值天星正旺,山雀夜啼,池边鸣蛙与蝉虫收声熄气。左半边天空中挂着个半大月亮,荧惨惨闪跳着白光,一丛阴灰的炭云将其遮了好些,使得整片山庄都看起来阴晴莫辨、惴惴不安。据好事的八姨婆后来回忆,在一片与日常规律颠倒的景象中庄子里又添了一个男丁:她的大侄女贞华在睡梦中破了羊水,满嘴胡话、双脚蹬地以试图驱逐梦中在身后穷追不舍的青面羊角怪物;在离贞华此刻有数千万里的现实世界中,她的第三个孩子悄声无息地滑出了产道,没有发出一点啼哭,也没有因为污秽呼吸不畅,只是睁大了眼睛在母亲的双腿间滴溜溜看这个世界。八姨婆至今也难以相信这件事情,但她信誓旦旦地替自己作证,那是一个吹着潮风的夜晚,她披衣起夜,在从茅房回屋的路上决定看一眼临盆在即的侄女。推开木门后她惊讶的看到满床水光在夜色中粼粼颤抖,一个婴儿安静地躺在中间,而贞华仍然不明就里的挥舞双手、嘟嘟囔囔。她健步冲上前用一个耳光扇醒了梦里的侄女,又冲出门外拿起烫在热水中时时备着的生产工具,亲手剪断了侄孙的脐带。当一切收拾妥当、她从颤颤巍巍的贞华手里接过那个瘦小的婴儿时,她借着月色发现那个婴孩仍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,却吮吸着自己的手指朝她露出了天真的笑容——就是从这一时刻起,八姨婆断定了她的这个侄孙很不一般。

 

这个婴儿成为了祁县大户钟家的第一个男孩,被他兴冲冲赶回家的父亲取名为雪满,拥有一个饱受家中女眷诟病的、听起来太过阴柔的名字。当时钟老爷很是兴奋,搂着自己的儿子亲了又亲,背起手在后院里焦急转了三圈,觉得满肚子在商场上无处施展的诗书全都涌上了喉咙,跳跃不安地要纷纷涌现。在百日宴的前一天,他终于踌躇的选定了雪满这个名字:雪满山中高士卧,月明林下美人来。面对后面叽叽歪歪指指点点的姨太太们,钟老爷吹胡子瞪眼了半晌:“吵什么吵?老娘们儿什么眼见?我儿子是要做读书人的材料!”

 

贞华最初时一直为这个名字感到得意与欣喜:自她嫁入钟家做了正房起,就没有见过大她廿余岁、向来油嘴滑舌的丈夫如此开罪于其他内室;但是时间过去,在钟雪满入了学堂跟随夫子读书多年之后,她嘴上不曾显露,心里却开始了暗地一阵鼓响,疑心这个名字真的太过女气,衬得她的儿子整个人都失了英气。钟雪满的身量看起来总是不足他的实际年龄,虽然腰杆笔挺、已有孤直风貌,活泼力却连后面几房陆陆续续为钟老爷生下的女儿也比不上。她逡回一瞅,更是发现自家的儿子比闺女还要俊上几分——半大少年,五观成型,不难看出来天生而有的瑞凤眼远山眉,加上比之瓷瓶有亏的雪白肌肤,贞华少不得担心家中旁人的风言风语。

 

好巧不巧,于钟雪满十四岁那年,久未归家的钟老爷从京兆地方带回了久处权贵国戚座上的某位大师。大师批鎏金袈裟,带紫檀佛珠,在钟老爷千求万请之下替家中子女按着年龄挨个批命。轮到家中嫡子,贞华多年担忧的事情总算被当堂曝晒,大师抚了抚灰白的胡须,眯了眯老花的双眼:“男生女相。”

 

听着旁边几房的轻笑声,贞华只觉得面上一刺,咬牙切齿且要不露声色,却见大师又拉过自己的儿子,摊开他的掌心,缓缓道:“是菩萨转世。”

 

她顿时精神了起来,伸手抚了抚头上步摇珠翠,只觉钟雪满一身新浆过的衣裳更加衬得他人中龙凤,少不得又走到上座的丈夫和大师身旁,嘴角带笑心高气傲地扫视过一种小老婆们,再引着心肝儿子走向一边,坐到年轻一辈的首席上去。大师看过了家中还要小于钟雪满的几个姑娘,又欲发表高见,先喝了口茶——此时贞华也不再觉得他故弄玄虚了——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,用一根粗短手指点桌三下说:“令郎批有天命,佑得此地、此县、此城。”

 

贞华高兴地笑咧了嘴,满脸喜色,却马上发现这秃驴只爱说半句话:“但是需得送到千里外去,否则克父、克母、克妻。”

 

筵席毕后,忍耐着满桌素菜和满腹愁肠,钟老爷安顿下了大师,又几句话打发了贞华,在书房独点了一晚的油灯。天刚刚亮,他便差门外老仆去请洗漱完毕正往学堂去的钟雪满。见了钟雪满,做父亲的反倒不知先如何开口,婆娑了桌上茶盅许久,挥挥手招来儿子,多年未归,一时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。反倒是钟雪满先中规中矩问了问好,叙说家中近况,又汇报学业典闻,说得钟老爷越觉得儿子聪慧懂事,接下来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。

 

钟老爷缓了半晌,拉过儿子的手问:“我离家时叮嘱你母亲寻其他夫子单独教你些洋文,她可有好好照做?”

 

见钟雪满点头,他又问:“那你可有好好照学?”

 

待到钟雪满演练二三后,他方才满意,接着徐徐说道:“师夷之长以制夷,这门本事不可丢,亦有精进的地步,还需多加练习。我意欲送你去美利坚念学,学几门长枪大炮的摩登学问,日后也有傍身之计,你可有此进取之心?”

 

钟雪满微弯身子想了一阵,心里晓得父亲是因为昨日那和尚的几句话,却也无甚所谓,只是有些挂念母亲和两个姐姐。闷头权衡了不久,钟雪满站直起来,偏了偏头答道:“儿子想来,还是应当增益精进后再报效故土。”

 

“志向高远,必定是高士,好,不愧是菩萨转世,男菩萨!”钟老爷很满意,朗声高叫着,巴不得四邻皆闻见这句话。

 

就这样,钟雪满择日便收拾好了行装家具,揣上零碎银元和整张票两,于一月后先踏上了去往广州的客船。在广州念了两年的预备学堂,他便跟着那批学生一起去往了美利坚的土地。在海上飘荡了几个月,忍受着船舱中的潮热霉湿的感受和颠簸不断的起伏,钟雪满顶着一头毛毛糙糙的头发踏上了加利福尼亚的伯克莱大学,并在此处度过了人生中最理想的几年时光。他于人群中显得很是如鱼得水,物理与机械相关的课程都能拿得足够的学分,认识了几个密斯特许密斯特李密斯特弗朗西茨不说,也受漂亮的金发洋姑娘邀请跳过几支舞,还颇得教授们的喜爱。就在正要步入大四的时间,他却突然接到了父亲重病的家信,贞华连番催促,就也顾不上毕业证书还差一年拿到,急急忙忙定下了行程要往回赶。

 

待到钟雪满匆匆离了轮船,雇车连夜往家中赶路,扒在车窗口遥望通往祁县的大道时才发现好大一片地篝火堆通明,声响喧闹,连忙转头问一同载回家帮忙卸行李的脚夫:“这般又是为何?”

 

“您不知道,”脚夫搓了搓手,“山东来的军老爷和东北的军老爷这程子打仗,打这驻扎呢。焦逸焦司令您听说过吗?就是他带的兵。”

 

钟雪满愕然摇了摇头。

 

脚夫又提醒道:“便是北洋吴上将的外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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